四
 
海常與桐皇小組賽交鋒的前一天，黃瀨坐上了駛去老家方向的列車。是沒有告訴其他人的獨自旅行。
鐵道線蔓延，他在列車規律的晃動下聽著鐵軌的節奏陷入一場又一場昏睡中，再醒來的時候車廂里只剩下三兩個人。窗外的天已經暗下來，沿途看不清景色只有樹叢影閃過。前方不遠出即是這條路的終點，他需要再轉乘巴士坐三兩個小時才能到目的地。
這條歸鄉的旅途，他很多年都沒有走過了。成長的是人、變換的是日期，始終如一的是這片蔚藍的海、向陽山坡上的矮房子、在路邊的孩子們在遊戲。以及殘留的生了銹的記憶。
 
「我回來了。」
推開院子的籬笆門，他習慣性地講到，對著空無一人的宅子。
太久沒有打掃的緣故，院子里生滿了雜草、一副破敗的蕭索模樣。黃瀨脫力地歎口氣。說是旅行、根本就是來做勞工的吧。
國中考入帝光之前，他都是在這裡度過的。自出生起，父親就很忙碌、母親爲了掙更多家用錢也沒停下工作。他就常常呆在老家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，直到兩位老人去世的那年，他升上國中回到了城裡。
童年無欲無慮時期所遊玩過的場所，人們通常都會記憶深刻。多少年之後再路過那裡，即使年幼時候的事情早已想不起來，可光是看著那個場景便足以療傷了。
 
費力擰開了生銹的鎖，黃瀨彎腰邁進了玄關。
眼前狹窄的走廊比起記憶中破舊了些，但佈局擺飾還是老樣子。玄關堆著的東西品種繁雜地擺滿了過道兩側、甚至高得可以夠到房頂，像是隨時會塌。
直起腰走路恐怕會撞到天花板。印象中寬敞的客廳何時這麼狹窄了，甚至一個回身都要小心。以前應該不是這樣子的，他明明記得自己常和弟弟繞著四角矮桌彼此追趕。
 
重新接通了水和電之後，黃瀨開始繁重的打掃工作。
因為母親另外交派了任務給自己，說是已經為這棟老宅子找到了合適的買主，對方約定會在這月中旬來此簽訂合同以及一系列轉手工作。他不得不在那之前將房間打掃整齊，也得將家裡餘留下的私人物品打包寄走。這麼算來，剩下的半個月時間恐怕沒得偷懶了吧。
可他心裡很不暢快。
對這棟房子還留有感情的他覺得，父母的這個決定未必太過殘忍了。儘管他理解家裡的經濟狀況正需要這筆錢來周轉。
黃瀨邊陰沉著一張臉邊跪在地上拔雜草，光是清理荒廢的院子花去了他整整兩天時間。然後是將雜貨整理出來交給回收人員；自家用過的陳舊電器和交通工具拿去跳蚤市場低價甩掉；還有些零碎的日常用品不重的就帶回家。
忙乎了一周的時間，才終於稍微弄出來點樣子。每天辛苦勞動過後就是悶頭大睡。母親關心的電話直接打到座機上，因此黃瀨的手機一直沒有開過，他覺得這樣難得的清淨似乎不賴。
「還有最後一個房間…」 二樓最裏面的房間是以前自己的小臥室，堆了些國小時期的舊物還沒有整理。「到了明天再說吧…」
他懶懶地躺在榻榻米上看午後無聊的電視節目，院子外的天雖然是陰的但卻一點沒有壓抑感。稍微感覺到一陣冷風、他將庭院前的落地窗關緊，半倚著門瞧路過的三兩行人，邊嚼著麥餅邊晃神。
一旦閑下來，就很快會想起那個人了…。
背後的電視節目還在播主婦劇，絮絮叨叨地講述頗複雜的家族故事。裏面的人都愛得太過激烈，動輒就是私奔殉情。
如果現實中愛得那麼熱情，當熱情耗盡的時候，是不是就什麽都沒有了。黃瀨慘兮兮地笑，要論熱情還有誰能和自己匹敵，每次見到小黑子時他都忍不住想衝過去好好地揉捏一下那個小傢伙。
…在青峰他面前卻成了逃兵。
 
「啊够了…！」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，接著倒在榻榻米上。久久望著天花板上的木質紋路，怎麼看都像極了小青峰氣急敗壞的臉，爬滿了青筋和皺紋扭曲成一團。
看著看著，就昏昏沉沉地、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 
 
「喂、跟你說，桃井她向我告白了。」
恩我知道的。
「畢業之後我和她約好一起去美國發展了。」
真不賴呢。
「果然那裡才是成就籃球夢想的地方啊，黃瀨。」
真要恭喜小青峰和小桃。
「喂、你都不祝福我們么。」
我剛剛才說過了呀。
「你這傢伙，你那是什麽表情。」
咦，我什麽表情？
「喂喂、你究竟怎麼了、不要躲！」
快告訴我，我到底是什麽表情…
「黃瀨，讓我看看你的臉。」
 
他隨著那個人的話語仰起了頭。可漆黑的天空怎麼會下起大雨，打得他睜不開雙眼。
一雙手伸了過來。它撫摸他的臉頰，又蹭了蹭他微張的唇。
手的主人有一頭如夜空般的短髮、精壯結實的手臂、黝黑的肌膚。是夢裡常出現的那個人，總是用溫柔和甜言蜜語摧毀自己的… 
『青、青峰…』
終於鼓起勇氣叫出了口的人名，瞬間就在胸腔炸開了。
儘管已經泣不成聲。
他死死拉住對方的手臂，幾近哀求地『快點、抱我、快一點…』一遍遍重複說著。一面想忘記、一面又想能被撫慰。
 
黃瀨已然分不清臉上是涙是雨，他只是感到濕透了的冷。那個人拉著他的手奔跑在無邊的黑暗中，耗盡了體力，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風避雨的棲息地。爲什麽，就連夢中也會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。可他寧願永遠淪落在這場冷雨中，再也不要醒來。
傾盆大雨洋洋灑灑澆落在他們的身上。
『小青峰…』 黃瀨意識到自己將要醒來，他停下奔跑的腳步、疲憊地喘氣。
『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訴你…我、我、』
他上氣不接下氣，越是焦急越是講不出來。
『我說過的永遠都不會再憧憬你、那是騙人的…』
以及我、我…
我——
餘下的話語，淹沒在陣陣的雷聲之中。
 
他被一股不可抗力扯回了現實。
 
 
自己竟然是坐在敷間睡著了。
像是被淚水糊住了似的，黃瀨睜不開眼皮。耳邊是急促的水聲。難怪自己會夢到，是真的下雨了。
啊，還好晾在院子里的衣物已經收起來了。門窗也已經關了，不要緊的，就再試著睡一下好了……
「咚咚咚、」  是什麽在叩長廊前的門窗，風嗎。
「咚咚咚、」
好冷。他將身體緊緊蜷縮成一團。
「咚咚咚、」
「黃瀨涼太！」
咦，這麼快就又睡著了麽。是那個人在叫著自己。
可是不對。聲音，怎麼會這麼真實——
黃瀨猛地撐開眼睛。
「咚咚咚——」
高大的人影就在落地窗外，維持著叩門的姿勢。
「……青、」
青峰。
黃瀨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，踉蹌地奔到落地窗前擰開了防盜鎖。用力地拉開窗門的同時，強風承載著雨水迎面撲打進來。
他措手不及地被吹到東倒西歪，屋外的人迅速伸出手扯住了他。
「喂、小心點啊！」
逆著光的人影的深邃五官逐漸清晰起來。他沒有認錯人，真的是青峰大輝。黃瀨驚詫地用手背擋住嘴，怔怔地瞧向對方。
對方不滿地大喊，「發什麽楞！快把窗戶關上——」
他哪裡還記得什麽關窗。雨水崩開砸在他的臉上，混雜了方才還殘留在眼眶的淚花，像是一隻零落的娃娃。

小青峰，你怎麼會來，春季賽還沒有結束的呀。難道桐皇輸了比賽然後被剔除掉了嗎，你也會落得這步田地。而且你怎知道我在這裡的。你身上都濕透了，特意趕來的甚至顧不得暴風雨嗎。
 
電視里依舊放著婚姻倫理劇。明明不久前還嘲笑了不可及的狗血相遇。現在黃瀨卻什麽都說不出口，嗓子那裡被什麽哽住了。
他擔心是不是又跌進了什麽夢境中，突如其來發生的這些狀況該不會都是精心安排的白日夢一場而已？
那什麼時候會醒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