弐
 
 
 
畢業考試最後一門學科結束之後，我沒有等十代目準備獨自回家。
這段日子以來，大家都拼搏的過頭。一旦鬆懈下來，海嘯樣的疲憊將我徹底掩蓋。
拖著沉重的身體遊走在街上，四月櫻花開得正濃，秒速五釐米的粉瓣降落在我肩頭。稍顯浪漫的，路上途徑的一處公園，情侶們正依偎著在夕陽下訴說衷腸。
 
爲什麽我會走到這裡？我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偏離回家方向。
這公園…又是分外眼熟……
原來思念可以影響一個人到如此深，總叫我在不知覺中流連於那個人周圍的一切。
這條街道，走到最遠，應該就是山本家了吧。
 
苦笑的撓頭，這算什麽…
我正欲抬腿逃開，忽然發現離我不遠處的櫻樹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。
是他…麼……
抱有期待，卻又躊躇些什麽。
 
然而身體早已經不受我控制，腿飛快的奔跑到有他的方向。心臟開始承載不了負荷，呼吸變得吃力起來。鼓動的胸腔連細碎的雜音也聽得清晰。
遮蔽物隨著我的湊近開始向兩旁退讓。
終於得以從大片的粉色中辨認了他…
…是山本武。
 
 
他沒發現我的存在，手裏拈著桜瓣面無表情思索著。
另一隻手忽然抬起來，揪住不遠處墜下的樹枝，一蕩，又是一片桜雨。
他的身體開始緩緩滑下去，跌坐在桜海裡依靠著樹。
抬頭看天的時候，他咬緊下唇好似在隱忍痛楚。
 
我愕然。
竟然會露出這樣表情，是記憶裏有史以來的第一次。
 
「山本武？」
我緩和異樣情緒，裝作不經意碰到的樣子走到他面前。
……無回應。
他顯然還深陷在思緒中無法自拔。
我再大吼一聲。 「山本？！」
「欸欸欸？？！……」 他終於被我喊清醒，慌亂的抬頭撞上我必定兇狠的面容。
「獄寺？！你怎麼在這裡？考試結束了麽？」 
臉上失落瞬間被抹擦乾淨，在他臉上一如往常停留著溫存的燦笑。
本來我剛剛在心中還在盤算著，如果他一臉委屈如十代目會撲在我懷裏哭，我要怎麽做。
我不會安慰人，說不定還會毫無情面講出殺傷力再高幾倍的句子來。
結果竟是我杞人憂天。鋪天蓋地的焦慮都是多餘。
 
 
「呦！這不是獄寺嘛，很久沒來了啊！伯父我很想念你哦~」
山本父親還是是老樣子，和山本如出一轍的笑面以及年久依舊硬朗的體格。
 
我有段日子沒有來過他家了。今天鬼使神差走到這附近，撞見一直惦念的笨蛋。莫名其妙答應來到他家吃頓晚飯，現在又是稀裏糊塗的坐在山本床上。
這一切太順理成章…
心裏已控制不住在肆意整理某些情愫。
 
 
「我先去幫父親忙，獄寺你隨便坐，休息一下也可以哦！」
說什麽休息？！
在這種房間裏，怎麽可能坦然休息…
早之前那股不可抗力般的困倦，因爲再次無所事事而盡數被開發出。一股腦栽歪在混有濃濃牛奶香的床上，還有些獨屬於山本每次攔著我時，從他衣服每個縫隙散發出的體味。
和鋪在地上的床被不同，這種柔軟觸感我有多久未接觸過了？義大利是故鄉，我卻不再留戀那處傷心場所，也再沒有什麽可思念的人。
竟然這麼眨眼間，我便可以融入這一類群體中，未再有一絲排斥。
可以安心陪在十代首領身邊效忠他，守護他，輔佐他。
習慣日本的食物，衣著，一切風俗。
習慣為他們擔憂惆悵，也習慣為他們心痛牽掛。
 
 
 
「獄寺想去哪個高中呢？」 嚼著滿嘴壽司，他噴出兩個米粒。
「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喂！」 噴到哪裡都是很噁心的！
「…回答我問題啦！」 他笑著捂住嘴巴。
又是一副賴皮的樣子，拿你沒辦法。
「不知道，總之是永遠跟隨十代首領的腳步。」
「那麼我們就一起上同一個高中吧！」 咬著筷子，他思索片刻。 「我們還是一個班，這樣不是很好嘛！」 
「好個頭！我已經很噁心你了…離我遠點。」
「可是，我會捨不得你們…」 不要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，尤其是這可憐的口氣。
「你有棒球，就夠了吧。」
他沒再接上我的話，只是定神看了我幾眼， 「幹嘛…」
被盯著看不自然，我扭動幾下身體。 「我臉上有什麽……」
 
 
「吶，獄寺…你說實話……」
他突然收起滿臉的笑意，一本正經的嚴肅狀。
我本能感受到不尋常，夾著食物的筷子自覺收回來。
「是不是總有一天，我不能再打棒球？」
 
 
那是當然了！
……
這句回答，以往總是輕易開口。他當作玩笑話，我卻講得別有用心。
現在，他肯認真聽我的答案，我卻敗下陣來，開不了口。
 
他需要一個答覆，而我覺得自己在擔負很重要的抉擇。
卻不給我三思後行的時間。
 
 
 
「獄寺？」
黑棕的眸子裏閃爍星點堅決卻略微退縮的光。
話語裏脫逃不開的稚嫩，是他在勉強自己。
帶有溫暖的胸膛貼近我。
 
我忍不住微微後退綳緊了背部，視綫裏落入山本的目光竟顯得咄咄逼人。
他就這樣直直的望向我，眉頭微皺，仿佛要一直看進我心底去。
我竟不知如何自處，嘴唇維諾著卻說不出話。
只是一直對視。
 
這樣僵持著直到我彎曲的脊椎生疼。
他終於不再等下去。
明亮的眼睛微斂，垂下頭退回身去。
 
 
「什麽嘛，竟然這樣逼你……」
語氣裏竟是有些自嘲的笑意。
低垂著頭看不到表情，他只是像往常一樣，像是遭遇了什麽窘迫的事拿手去搔頭。
手指彎曲著，緩慢的在黑髮的腦袋上，有一下沒一下的移動。
然後隨著聲音的吐露，他抬起頭來。
用和往常一樣明亮的笑容，清澈的聲音。
 
 
 
「我這次，考砸了哦……」
用一樣明亮的笑容，清澈的聲音。
好像一切沒有什麽所謂，他可以一切如常……
我們面對面跪在榻榻米上，他身上依舊是牛奶香。
 
「考試最後一門…又因爲打球太累，睡過了頭而遲到。」
「就被雲雀攔在了外面…」
 
我卻在似曾見的笑容裏，怒火由頭至腳開始燒。
 
 
 
他仿佛看出我開始陰暗的表情，笑著說。
「沒什麽啦…我在想，借此機會到了高中…就放棄打球吧！」
「反正以現在這成績…到了高中，也沒有資格再參加棒球隊的……所以沒關係！」
「沒關係，以後就努力做個優等生，也不枉你教我那麽…」
夠了！別講了！
瞧你笑得一臉勉強！
 
 
 
訓練的時候，能在操場上捕捉到你揮棒的流暢，配入一記響亮擊球聲。
那點時光，是除去陪伴十代首領外我唯一最珍惜的片段。
是最討厭戶外活動的自己，也甘心頂著烈日站在球場邊，視綫追著你身影。
我本如此確認這些的……
 
 
扣住他肩膀，我故作冷靜的講， 「山本…山本？」
他抬頭看住我。笑容隨著我緊緊綳著的表情慢慢凝結。
劍眉緊扣成死結，五官凝聚在一起。
無意識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至發紫。
 
「現在就放棄算了。」
其實我早就有了答案。
「反正以後也沒辦法成為職業的。」
確認那些的，又有何意義。
 
想閉上眼睛，想阻止自己的虛偽。
卻硬是死撐著…看著你的表情，開始發生痛苦轉變。
我感覺自己已經目眥盡裂。
 
絕望、無助的痛苦，不想在這張帥氣的臉上見到。
如果可以增加守護的內容，那就連同你的笑容一起吧…
就算是可憐我、同情我，爲我留點可長時間盯著你看的理由。
成績什麽的，我會盡全力幫你！甚至做你的槍手…
無視我曾經講過的諷刺話，那些幷非出自我真心！
你只要安心打球，黑手黨的事情就……
但我永遠不說。
 
 
死死扣住的肩膀傳來對方微微震顫的資訊，可以隱約聽到他倒吸氣的細碎。
咬緊牙關。扣下眼簾。我是不想看到，他失望的表情。
然而總歸是需要有這麽一個人，雖然不必要是犧牲我，告訴你。
什麽是應該去做，什麽是想要去做。
只希望你快點放棄你鍾愛的東西，了無牽掛，才能更無情，更冷血。
才能拿得起那刀劍，才能毫不猶豫的砍。
 
 
「獄寺說得對…」
他乾笑幾聲，費力得扯出嘴角上揚。
對不起、原諒我。
我這一次，不是要故意和你對峙。
 
「……算了！沒關係！」 他擺了擺頭，像是要講不得體的情緒甩去， 「我還有你和阿綱嘛！」
「到了高中，我們還做死黨，到時候還是鐵三角哦！」
又是招牌的哈哈笑。
你笑還沒哭好看呢…
 
 
「山本，我才不想做你死黨。」
「欸？…獄寺你說什麽呀，別開玩笑哦…」
不論怎樣都好，現在這種半吊子的關係，我受夠了。
既然以後你不打棒球，雲雀那混蛋又是一副招人揍的混蛋樣子。
你又何必將視綫全犧牲在那個握拐的黑衣身影上？
我也想，為我們爭取點別的……機會。
 
我湊近他臉，管它什麽掩蓋不住的紅暈心跳之類的。
什麽叫如釋重負，講出這句話後我深有體會。
不考慮任何事情，一切只是徒勞。計劃趕不上變化快。
享受現在，沉迷感情之中，才是放蕩不羈我該做的。
強迫自己死死看住他，一生都不曾稍微離去一般。
哪怕我剛剛對這個人做了殘忍的事情。
無視他臉上誇張展開的驚訝表情，我忍住揍人的衝動。
 
狠狠吻下去……
 
 
 
 
——縱然
我這輩子最受挫的事情也許可以稱得上是這次。
山本緊鎖的牙關，還有交換唾液的過程中。
我偷瞄到他尷尬懸在半空的雙手，始終沒有環在我腰間。
 
 
我早該意料到，先來後到的決定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