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 
就像是根遞來的枝幹。這個人的出現，將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從溺水的沼澤深處硬是拖出了黑暗。
 
 
「打擾了。」
青峰將濕漉漉的雨傘收起來，脫掉已經徹底被泥水濺得看不出樣式的運動鞋。原本是白色的棉襪因為浸了雨水的緣故，腳底都染成灰黑。他咂舌，直接拽掉了兩雙襪子一併扔在了門外，接著把窗戶重新關好上鎖。
世界回歸了寂靜，仿佛可以聽到正在鼓動的心。
 
稍微鬆口氣的青峰扭頭瞧了眼始終無聲的人，露出不爽的表情。
「真的差點就在半路上被風捲走了。」
說罷，責備似的輕輕踢了一下黃瀨的腳邊。
黃瀨縮了縮雙腳抱緊膝蓋，嘴裡嘟囔著抱歉。
「我在門外至少按了三十次門鈴，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才從圍欄爬進來。沒想到你這小子竟然完全睡死…」
黃瀨委屈得擺出一張可憐的臉，「可是、可是我根本沒有想過小青峰會來、所以根本沒想過要留意敲門聲…」
「你以為我想來麼，」 青峰火氣更大了，「手機一直都是關機的狀態，比賽又不參加，想怎樣、搞消失嗎！」
就算是平時也沒有常聯絡吧。黃瀨消極地想，但沒說出口。望著氣急敗壞的青峰，他既害怕、又幸福。
 
青峰將旅行挎包丟在地上。
「喂、我渾身都濕透了，至少拿毛巾給我吧？」
「哦哦、」
他奔去浴室拿了條浴巾，打開熱水器。順勢瞧了眼鏡中的自己。方才側躺在地上睡覺時，一側的頭髮亂糟糟地翹了起來。他慌忙抓起梳子順了幾下，又洗了把臉沖掉了淚痕。
回到客廳時，青峰已經把臟衣服脫了一地，只穿了條內褲。彎腰翻動包裡的姿勢，背部性感的曲綫一覽無遺，黃瀨立刻驚得臉通紅。
「吶、給你」 把浴巾遞過去，他尷尬地別開視線。
「哦謝謝。」
「需要沖個澡嗎？」
「現在肚子好餓，等吃過飯再說吧。」
「恩好…」
晚餐、晚餐要吃什麽？黃瀨的腦子里飛速閃過冰箱里的存貨。還好今早他有去集市買了食材，儘管不太會做。
青峰吃東西應該是不挑剔的，但是他喜歡吃什麽自己完全不瞭解。果然還是叫外賣吧，或者直接出去吃…
「喂、」 正考慮著，頭頂被人狠狠敲了一記。「我說你啊、從剛才就頻頻走神啊。」
他揉著腦袋轉頭瞧，青峰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服。
簡單的白色圓領T恤衫質感頗好，胸前自然形成的褶皺恰如其分地凸顯了本人精壯的身體線條。恰好同自己一模一樣的上衣著裝，填了幾分曖昧。儘管是隨處可見的最普通不過的樣式。
青峰拾起地上的臟衣服，「這些用洗衣機滾一下就行了。」
「哦、在那邊…」 他指著盥洗室的方向。
 
時間已經接近晚飯了。
黃瀨開了屋頂罩燈，倒了兩杯熱水擺在桌上。過激的心跳逐漸平復下來，他望著角落里敞口的旅行包發呆。
「爲什麽知道我在這裡呢…」 
自言自語地嘟囔著，卻被剛好返回客廳的人聽到了。青峰盤腿坐下來，手捂在茶杯上，答道：
「是伯母告訴我的。」
…母親明明說過要為自己保守秘密。
「起先她不願意說，但我無論如何都要知道。」 青峰縮緊眉與眼間的距離，「你躲著我的理由。」
「我才沒躲著你…」 黃瀨底氣不足地狡辯，「別自作多情了。」
「哦是嗎。」 對方露出深意的一笑，「畢業前的那幾天，你來我們學校了吧？」
要害被毫不留情地戳中了。金髮青年緊張地咬著下唇，「是小桃…」
「可不是桃井和我說，」 青峰得逞地笑，「我那時候剛好在天臺望風，就看到你這頭刺眼的金髮出現在我們校門口。」
黃瀨無地自容，「什麽嘛…」
青峰繼續講，「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麽企圖。不過那時候剛好要春季賽了，本想就算你是來竊取桐皇情報的我們也沒打算藏著掖著。」 青峰瞪了眼黃瀨，「結果沒想到，春季賽你竟然落跑了。」
「我本來就不打算參加的…」
「別騙人了。我去了海常問過你隊的人，他們説比賽前兩天你還去參加訓練的，第二天就直接人間消失了。」
只是不想錯過僅剩下的訓練時光而已，和隊友們後輩們。
「你有什麽資格質問我，」 黃瀨口氣強硬地回答，「我在電視上看了轉播，你不也一樣沒有上場麼。」 儘管如此，海常還是輸了。
「那群人，我可沒什麼興趣。」
黃瀨暗暗不爽地攥緊拳頭。 「不要小瞧海常的隊伍！他們可是很厲害的。等著吧、桐皇以後未必是我們的對手。」
「我沒小瞧。」青峰拄著頭，轉動手中的茶杯。「只不過他們厲害也不關我事。我已經不是桐皇的學生了。」
平鋪直敘的話語中沒有過多留戀之情。
「我不是爲了桐皇，是爲自己打球。」 說著青峰抬起頭，「還有你。你說想要超過我的話，該不會只局限在海常和桐皇之間吧。」
黃瀨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。青峰這樣說，仿佛是替自己找了個可以將這份追逐持續下去的藉口。
青峰又説，「都畢業了還參加什麽春季賽，真可笑。學校只是把我們當做賺取榮譽的工具罷了。沒有你的話，我才不會上場。」
 
不要無心地隨口説這種曖昧話。
黃瀨抱緊雙腿，額頭抵在膝蓋上。
早知道如此，他一定會參加完春季賽、哪怕輸了也會很開心。球場上原來還有這個人在等著自己，爲了和自己決一勝負。縱然輸過那麼多場，也總被罵天真幼稚。可沒有一次，對方拒絕過自己發出的挑戰。
恐怕再沒這個機會了吧。黃瀨想起桃井之前和自己講的事情，倘若已經告白成功了，他和青峰這次的相見或許就是永別了。
 
「不過，冬季賽的事情我還沒找你算帳呢、黃瀨。你那是什麽吊兒郎當的態度，真讓人火大。」青峰不滿地皺眉。
他苦笑，「能氣到你，我很開心。」
「你說什麼…！」
黃瀨抬起頭，「小青峰大老遠跑過來、就是爲了來責備我的麼。」
「說什麼呢白癡、」 青峰扶額、重重地歎了口氣，「我才沒那麼閑。」
面前的人不回應，依舊呆呆地望著自己，像是在等什麽。青峰只好無奈地補充説，「我很擔心你啊…」
青峰的語氣難得溫柔了，一句話便足以融化二人之間冰冷的隔閡。
意外地回答令金髮青年無法招架。他吃驚地瞧著說話的人，片刻、白淨的臉上刷上淡淡的紅暈，只是將頭埋得更深了。
話說出口，青峰回想了一下、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。他撓了撓頭，不知道該接著說些什麽才好。
就這樣，兩個人之間持續著微妙的沉默。
半晌過後，黃瀨先打破了尷尬。他邊支支吾吾地説邊站起身，「那個，你、你不是說你肚子餓了嗎…，要不、要不我去做飯吧。」 話音未落，他就快步溜走。
「哦，那我來幫忙。」
青峰跟著他身後一起去廚房，卻被黃瀨擋在門外。他窘迫地推著對方的肩頭，「不用了、不用了，我一個人就行！」
隨即合上了廚房的門。
 
門那頭遲疑的腳步最終還是遠去了，黃瀨徹底地舒了口氣。
「手指都開心地麻掉了呢…」
他蹲下身，久久不能平靜。
 
 
因為兩個人都很疲倦了，於是這一夜他們很早便入睡。
第二天黃瀨醒來，翻了個身瞧向打地鋪的青峰，卻發現床褥不知何時已經整齊地疊好放在半敞著的壁櫥中。像是不曾有任何人來過。
「真的只是夢嗎…」
或許青峰希望自己能將它當做一場夢。
他笑了笑。伸伸懶腰從床上爬起來，拉開窗簾讓初升的橘色陽光透進來。然後不緊不慢地換上家居服，如同往常一樣走下樓到院子里給花壇中的不知名植物澆水。
打開落地窗，昨日雨水的關係、院子里稀鬆的泥土被浸得濕濕的，一坑一坑淺淺的水印，是昨晚那個不速之客直接翻圍牆闖進院子而留下的腳印，因被泥土沖刷過後走了樣子，但還是可以辨析得出來。
黃瀨瞧著那些腳印發呆。
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嗎…。
他想起國中的時候和青峰一起回家，儘管二人身高差不多，他卻總是跟不上青峰的腳步。可對方從沒有打算爲了遷就自己而放慢速度。
 
「喂、蹲在那兒看什麽呢。」
黃瀨回過神，循著聲音望過去。
一個人的身影，逆著光的方向停在低矮的院門前。穿著昨日的那件白色T恤衫，胸前的布料都被浸濕了。從額頭上後頸上流下的汗珠，在日光的折射下如同顆顆璀璨的鑽石。
黃瀨一時間怔住了。
我以為，「我以為你走了…。」
「啊？」
青峰看到對方的嘴在動卻聽不到。推開院子的門，青峰依舊沒有乖乖從正門進來而是直接踏進了院子，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留下了新的印記。邊走過來邊問，「黃瀨，你剛說什麽？」
 
一起回家的路上，他總是跟不上青峰的腳步。對方從沒有打算爲了遷就自己而放慢速度。
但是如果有了距離，青峰一定停下來等自己跟上。
 
 
手中的水壺，什麼時候被打翻了。
顧不得腳上還沒穿鞋子，他跳下長廊、白襪直接踩在了泥土上。
自己其實一直都在等待什麽契機，能讓自己不顧一切將所有拋諸腦後的衝動。他想，倘若真的會出現，那麼到那時就順著自己的本意、儘管去做吧——
「沒説什麼。」
黃瀨奔到青峰面前，伸出雙臂緊緊摟住對方。
 
——然後就再也不要回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