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
 
擁緊的身體，有黏膩的觸感和鹹濕的氣味。
 
午後，黃瀨蹲在院子旁的一道矮牆上，心不在焉地清理著殘留下的一些枯枝。
青峰沒有追問那個擁抱背後的故事。今早，他們站在院子中維持親昵的姿勢好一會兒，青峰的手還在空中猶豫著不知落在哪裡才好時，黃瀨便很自然地放開了他。
空氣從濃稠狀態消融散開、然後回歸平常的模樣。
晨陽的光輝有著熱切的觸感。黃瀨迎著日光抬頭，察覺青峰的嘴唇微微觸動了幾下像是要開口——
他立刻捂住了耳朵。
「如果這個時候你什麽都不問，我會很感激的。」
「……」對方皺了皺眉頭，看不出情緒。
青峰實際上也沒打算說什麼吧。
本就不熟悉的關係，現在更加接近與陌生人。很久都沒有介入到對方的生活中，現在即使想問、又要從哪裡講起呢。
想到這兒，黃瀨洩氣地揪掉一把雜草。心裡像是從生了銹的水龍頭裡又吱嘎地擰出來潺潺水流，綿延不絕被令人焦慮的情緒溢滿了。
 
五月的天，南方鄉下卻早早進入夏季了。地表被烤到散出蒸騰的水汽。青峰躲在屋簷下正納涼，無所事事地翻著黃瀨整理出來要回收的漫畫。
「小青峰——」
「恩…」他正打盹，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。
糾纏不休的人總是不屈不撓，「小青峰——」
青峰稍微抬了些音量：「幹嘛啦…」
「剪刀、剪刀。」
「好麻煩啊。你不會自己過來拿麼。」
「我現在很難下去欸！」
「哎呀…」
青峰不情願地從榻榻米上爬起來，拎著剪刀走到牆旁。黃瀨伸出來的手掌早已經在等候了。青峰挑眉，沒有把剪刀遞過去， 反而是抓住對方的手，身手敏捷地躍上了石牆。
「你幹嘛上來添亂！」 黃瀨重心不穩，「我差點被你拽下去。」
「是你叫我拿剪刀給你的。」 青峰遞給他，卻沒有要離開的打算。
兩個人蹲在牆上爭吵了半會兒，引來途經的一群男孩子們的注意。他們停在墻下竊竊私語著。
黃瀨苦笑，「這下好了。我們被小學生圍觀嘲笑了。」
青峰沒說話、只是順著氣氛促笑了兩聲。然而，停下了爭吵之後孩子們仍然沒有離開。
黃瀨尷尬地瞄了一眼他們，忍不住發問：「有什麽事嗎？」
話題一旦引起來了，孩子們立刻變得爭先恐後。
「大哥哥、你們為什麼會長的這麼高呢！」
「我們長大之後也會長這麼高嗎？」
「大哥哥你們是做什麽的呀？」
青峰很自然地答了一句：「我們是打球的。」
「難道是職業的籃球運動員！」
「能長這麼高就好了，那樣一定不用跳起來就可以灌籃了！」
孩子們中立刻爆發出激烈的討論聲。直到不知是誰嚷了一句「想看大哥哥們打球」這樣的話之後，聒噪的童音們忽然整齊劃一說好。緊接著又返回方才的七嘴八舌狀態。
「不過沒有場地吧。」 黃瀨插嘴說。
「去我們學校！」
「對、我們學校有籃球場，可大了呢！」 小孩子於是比劃道。
黃瀨瞥到孩子手中一比一大小的籃球，又望了一眼青峰，才注意到青峰也在盯著自己。而彼此的眼神交匯的同時，嘴裡幾乎不約而同地說出「OneOnOne」。
隨即，兩個人都禁不住笑了。
 
不超出青峰的預料，儘管學校設施很齊全，但幾乎都是等比例縮小的。他倚在籃球架旁、一抬手就輕鬆地觸到了球筐。不過，就算是這種程度那個傢伙也沒辦法贏過自己的。
因為我每天也拼命努力著。為的是絕不能讓你有超越我的可能發生。
青峰這麼想著，嘴角微微地揚起。他做好防禦的姿勢，「開始吧。」
 
一對一的情況下，黃瀨可以使用自己技能的幾率提高了，但單從控球技術上，他還不如青峰靈活。儘管青峰能感覺到這個傢伙如今打球已經懂得圓滑變通，可還是覺得哪裡不對。
青峰帶球向後轉身又從側方向抄了過去，一個不算複雜的假動作。可黃瀨的反應顯然是要比以往慢了半拍，來不及阻止，青峰就輕鬆地將球送進了籃筐。下一回合攻守互換，黃瀨跑過去撿球。青峰望著他掛滿汗珠的臉，猶豫了片刻。
「喂、」
「恩？」 黃瀨氣喘吁吁，手臂抹著額頭的汗水。
「……」 青峰扭頭對看臺的孩子們説，「今天就到這兒吧。」
「欸、爲什麽！」 大家一致提出質疑，包括黃瀨在內。「這樣太不公平了，接下來可是我進攻的。」
青峰扶額，「那就、再打一回合就結束。」
 
可青峰很快便後悔自己的妥協。直到這場回合的最後一球，黃瀨看准了一個縫隙帶球越了過去。眼前就是籃筐，他只要穩住腳步地上籃、認真地扣球就好——
可躍起的那一刻，身體突然變得異常得重、仿佛地上伸出一雙手將他硬生生地拽了下去。
球碰到籃筐彈開了。黃瀨狠狠摔在地上，後腦經受了過於強烈的外力衝擊，令他一時間恍恍惚惚地。躺在被烈日灼燒過的地面上使不上力氣，光與影在眼前晃動，身體像是不屬於自己一般的。
隨後拉上了漆黑的帷幕。
 
 
 
恢復知覺的時候，身下換成了鬆軟的被褥。後腦還隱隱作痛、以及額頭上貼著冰冰涼的什麽，很舒服。
黃瀨努力地蠕動了一下，但是沒睜開眼睛。他認得這是自己的家，天花板的燈光透過眼皮，他害怕那種比日光還要刺眼的存在。
這時，額頭上的冰涼被拿走了。有誰站起身走到其他房間，又一陣丁丁當當之後返回來坐下。緊接著，一個更冰涼的東西貼上了自己的額頭。
「哇！」 黃瀨觸電般地閃開了。「好涼！」
因為驚詫而不自覺睜開的眼睛，還不能習慣燈光。黃瀨眯著眼睛看，青峰手裡拎著一袋裝滿冰塊的塑膠袋、正不爽地瞧著自己。
黃瀨把被子拉高，蓋住自己的眼睛。
「喲，看起來已經恢復了，反應速度。」 青峰撂下冰袋。「我本想說，如果你唯一那點可以炫耀的靈敏度都退化了的話，就更沒可能超過我了。」
「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…」
「丟了那麼大一個爛攤子給我。」 青峰拽掉黃瀨蒙在頭上的被子，「險些就能上明日新聞頭條了，可以通過報紙欣賞你的狼狽狀。」
「小青峰真是料事如神呢……如果當時能聽你的就好了。」
青峰沒回答。他低頭瞧黃瀨的腦袋在枕頭裡磨蹭了幾下，像隻貓一般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躺著，能看出恢復了些許血色。想起方才球場上黃瀨蒼白成紙的臉和紊亂的喘息，他反而是被嚇到的一方。
「以後記住好好吃飯…」
鈴鈴鈴——
話沒說完，手機不適時地響了。青峰接起來，對著電話那頭恩恩哦哦地答應了幾聲，最後說了句「我儘快回去」就掛斷了。
黃瀨屏住呼吸， 「有…什麽急事么？」
「桃井說，出國還有些手續要辦。」 青峰把被子蓋回黃瀨肩上，「真是的…明明來之前就已經填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單子了，煩不煩。」
黃瀨瞬間怔住，但很快就抹平了情緒。
現實真要到來的這一天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可怕，他的內心依舊平平整整的，「要和小桃一起嗎…」
青峰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異樣，「我原本就計劃去美國的，也有大學同意接收我、作為體育生。」
「什麽嘛…。」 原來是這樣。
黃瀨失笑。自己早在一開始就徹底地輸了。
「那會去同一所大學麼。」
青峰面露難色，「我在西海岸、她在東海岸。儘管她希望我也去東海岸，…也對我告白了。」
微妙的停頓。黃瀨明白青峰雖然嘴上不說，但內心還是很在意這個告白的。 「你可以試著邀請小桃來你這邊…」
青峰搖頭，「我不該干擾她的人生。以及、」
後半句他含在嘴裡，化掉了。他想說，他也沒興趣這麼做。
「所以還是我去她那裡。」
 
 
晚飯之後他們躺在榻榻米上看電視節目。
青峰拄著頭不時地打盹，最終還是放棄了、困意襲來的檔口隨手拽了個軟綿綿的墊子就枕在頭下面睡了過去。
不知是多久以後，他被房門合上的聲響吵醒。
電視已經關閉。頭頂的燈被貼心地擰到最昏暗的狀態，只留有點點昏黃。這種慵懶的氣氛下正適合再補一覺，可他重新躺回去時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、正沿著庭院前的圍欄走過去。
青峰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牆上的鐘。嘴裡發出一聲不屑，又轉到背對窗戶的方向閉上眼睛。
指針分分秒秒地嘀嗒。
忽然。榻榻米上的青年，猛地坐起身。
「真是的…」
他撓了撓毛糙的短髮。
 
夜晚涼意很重。身穿短袖的青峰沿著小路快跑，終於找到了遠處的那個人影。這個下坡綿長地通向低處，待到他們走出低矮的建築物，眼前豁然開朗——是一片海。
兩個人隔著好幾百米的距離。青峰停在光線的暗處默默注視。前面的那個人緩緩走向沙灘、最終佇立在即將入海的位置。
風捲起金髮和白色衣衫。
任憑被吹著，眺望大海的青年依舊一動不動。儘管海面漆黑一片，偶有探照燈掠過。沒有風景可言。
「真讓人擔心的傢伙…」 青峰歎了口氣。
這時，眼前的人就忽地又向前邁了幾步，小腿都沒入了海水中。青峰一驚，匆忙褪下鞋子跑過去。
 
「別再往前走了，這裡可不是淺灘。」
青峰停在對方身後的不遠處提醒了一句。
夜裡的潮水聲沒過了全部雜音，前面的人像是完全沒有聽到的樣子，依舊一小步一小步地向更深的地方挪動。
青峰只好也淌進水里，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：「不要命了嗎！」
後知後覺的金髮青年這才懂得回頭。
「啊、小青峰…」
黃瀨迷惘的眼神中閃爍點點星光，像是要哭了、仔細看又平靜的很。如同暴風雨的前夜，即使能夠嗅到什麽徵兆，可實際上又無法預測、除了等待以外。
青峰想不起什麼時候開始，黃瀨會變得用這種眼神看自己。也忘記是什麼時候，被這樣盯著，心裡就會開始焦躁難安。
於是無言以對。卻無法挪開視線。
青峰扯了扯黃瀨的手臂，「往後站一點。」
 
他們退回到安全地帶，並排站著沉默不語。海浪聲將二人之間的所有無言都填滿了。水面上一條條白色的線擱淺在沙灘上、舔了他們的腳之後離去。餘在脚面上的沙粒，又會被下一場襲來的浪潮帶走。
黃瀨低下頭互搓雙腳。面容被散落下來的劉海遮住了大半。
一陣寂靜過後，他叫了一聲：「吶、小青峰」。
「恩？」
「小桃是怎樣和你告白的？」
「怎樣…」 青峰撓撓後腦勺，「也沒怎樣，還蠻突然的。」
不自然的動作，是因為羞澀了嗎。儘管看不清，但是在臉紅吧。
「難道她不是特別做好了準備？」
「誰知道。球隊的人都走了，我換了衣服出來發現她還沒走。」
黃瀨靜靜地凝望講述者的側臉。
「她一邊撿球，一邊告訴我她要出國的事。我說挺好的，我也覺得美國不錯，而且桃井你也會打球。」 青峰打了個寒顫、縮縮肩膀，「她就問我想不想去美國。」
黃瀨下意識脫自己身上罩著的長袖襯衫。
剛褪下一半，青峰就猛地將襯衫衣領扯回黃瀨的肩頭，「想幹嘛、耍帥麼，抓緊穿好。」
他只好又把衣服披回身上。「然後呢？」
「她希望我能和她一起去那所大學。我說，我沒理由去。桃井就湊過來親了我一下，又問我這個理由足夠不足夠。我沒回答她。」
聽到這裡，黃瀨穿衣服的動作停頓了刹那。
「不過啊，該怎麼說。」 青峰抓了抓耳鬢，「一直把她當做妹妹看待。更何況即使交往也和現在沒什麼區別吧，幾乎每天都能碰面。」
「小青峰該不會認為交往只是這麼見見面吃吃飯那麼簡單？」
「誰知道，我又沒喜歡過什麽人。」 青峰縮了縮鼻子，「雖然大概瞭解該做些什麽，不過對她我就是沒那個慾望。」
黃瀨苦笑兩聲，「結果還答應了她要一起去東海岸？」
「在哪裡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。反正我對進學是沒興趣，除了打球也沒別的事可做。」
那小桃這樣到底算什麽…？
儘管他早清楚自己喜歡上的就是這種傢伙。黃瀨默默地穿好衣服，低頭而散落的金髮隨海風起舞。
「喂，領子。」
說著，一隻寬大的手伸了過來。不等黃瀨做反應，青峰就把他不注意掖在裏面的領子一角弄板正了。當冰冷的手指無意蹭過肌膚，黃瀨觸電般地朝後退閃了下。
「啊、嚇到你了麼。」
黃瀨依舊站得有些遠，「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呆會兒。」
「幹嘛、我又沒吵你。」
黃瀨撥弄腳下的細沙。「你站在我旁邊就感覺好吵。」
青峰皺眉：「某人不知道要比我吵多少倍。」
「說的也是呢。」 黃瀨揚起臉。眉心擠出憂傷的河川，他問：「那你爲什麽還要跟到這裡來？」
青峰不悅，「你這是什麽意思。」
「真的太差勁了…」 他自顧自言語著。
對方顯然沒聽到，「什麽？」地反問道。
黃瀨沉寂須臾，提升了音量：「對於小青峰來說，只要親了你和你告白就能讓你輕易爲了對方犧牲自己的想法，即使不喜歡對方？」
「也沒犧牲什麽。」 因為什麽都不重要。
想必已然是全部答案了。
 
腳下的沙土剛堆起來凸起的形狀，被推上岸的海浪就將它消磨地平平整整、不留餘地。黃瀨想，或許自己也希望能在青峰內心留下痕跡、可他終究得承認自己僅是這麼一個小土堆的程度。
到頭來，他每天都在努力地攢這個土堆。因為他擔心也許明天、後天，被海浪沖刷的看不清任何蹤跡的沙灘，像是自己未曾來過。
 
「青峰。」
「恩？」
他側頭，扯住青峰的手臂用力一拉。
夜晚太過漆黑。僅有偶爾掃過的探照燈和不遠處的一盞路燈，以及身後的百姓人家借來的微薄光輝。
所以它幾乎不能稱作是一個吻。
黃瀨只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死死地貼上了青峰的嘴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