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薔薇之病」 試閲

 

  >>片段一

 
錯誤開始於國中三年級時一個尋常的午後。
校籃球隊的社團活動早已經結束了，他們在露天球場繼續一對一的訓練。夕陽漸漸隕落、余暉也淹沒在地平線以下，校園的學生們三三兩兩散去了。回過神，整個操場只剩下了他們。兩個人正打算回家，翻弄書包的黃瀨發現自己將作業本不小心忘在了教室。
「等我哦。」 黃瀨往樓上跑去，青峰邁著緩慢的步子向著校門口走去。過不了多久，聽到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和急促的氣喘聲。
「怎麼這麼慌張。作業本拿到了？」
黃瀨上氣不接下氣，手忙腳亂。
「小青峰…你、你猜我剛才看到了什麽。」
青峰挑眉，示意對方繼續。黃瀨好不容易調整了呼吸、神秘兮兮地湊過來，「我們班……有兩個人正在教室裡接吻。」
青峰聽罷立刻皺眉，隨手拿自己的鴨舌帽敲了下黃瀨的頭頂。 「我以爲什麽，大驚小怪。」 
黃瀨匆忙擺手解釋道，「才不是那麼簡單呢！」 隨後臉上流露出尷尬的神色，「仔細一看…、竟然是…隊長和小紫欸！」
這下、本來面無表情的青峰也跟著露出了吃驚的樣子。
赤司和黃瀨在同班、再加上紫原很好認的特徵，應該不會看錯的。可青峰還是禁不住強調：「黃瀨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。」
「你看我像和你開玩笑麼。」
兩個人相視幾秒，青峰又將目光轉向教學樓的四層。二班靠後排的窗戶是開著的。素色的窗簾被風卷出窗外，在空中肆意飄動。或許是心理暗示，似乎可以看到兩個人影站在窗邊。
 
之後，他知道了那並非幻覺。
出於好奇或是其他什麽理由，青峰和黃瀨曾再去教室偷窺過幾次二人的幽會現場。悄無聲息地順著細窄的門縫望進去，紫原坐在教室靠窗角落的椅子上、手搭在赤司的腰間，而赤司站著倚在桌邊低頭凝視他。時而湊近耳語兩句，時而挑逗地親吻。
 
一時間，紫原和赤司之間的事成了青峰同黃瀨獨曉的秘密。
球隊的訓練也好、平時聚在一起吃飯也好，他們的視線都會不由自主地遊離在那兩個人身上。青峰明顯感覺到，如果不是黃瀨偶然間發現這件事，即使格外去留意、也很難能察覺兩個人之間的任何不正常存在。或者說，兩個人面對彼此，會比其他時候更加地冷漠。
——簡直就是瞭解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荒唐而刻意去隱瞞似的。
 
「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。」
放學的路上，黃瀨自言自語地嘟囔著。「真沒想到啊…我還是頭一次在現實中見到同性戀呢。」
「別用那種讓人噁心的字眼。」
黃瀨扭頭瞧了他一眼，「青峰反感這種事嗎？」
也談不上反感。
即使是隊友，實際過著毫不相幹的生活。青峰沒興趣干涉他們的私事。只是偶爾會思考，這種感情到底是在什麽契機下產生的、又經過怎樣催化走向如今的狀況。
尤其是站在便利店的書架前翻閱桃色雜誌，打量照片里大胸部的女人們塗抹風俗的妝容、搔首弄姿的時候。腦海中便會反復地溫習，放課後那間無人教室里的場景。
 
不過很快地，當事人之一就注意到了他們異樣的目光。
這天球隊的訓練結束，青峰是最後離開的更衣室的。他換好衣服正準備回家，赤司在身後叫住了他。其他人已經先行離去，包括黃瀨。
「大輝、我有話要說。」
他很快意識到事情可能暴露了。果然赤司沒打算拐彎抹角，直接就用一種會令人汗毛聳立的眼神掃視青峰，冷冰冰地講：
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。」
青峰懶得費唇舌，依舊裝傻：「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。」
赤司隨即哼笑了兩聲，「既然如此，那我就直說了。你們最好收斂一下好奇的探知行為。被那麼可笑的視線打量，真的很礙眼。」
青峰雲淡風輕地反駁了一句：「與其說好奇，不如說覺得有趣。」
赤司恥笑，「還真是幼稚的想法呢。」
「非要說的話，幼稚的是隊長你吧？」
赤司聽出青峰話中有話，眉毛隨之微微地抽動，顯然是被對方惹惱了。但礙於不遠處紫原還坐在籃球架下觀望這邊，他只能咽了咽憤怒。
 


 

 >>片段二

 
下過雨的操場，水積得坑坑窪窪。

棒球隊勤快地清洗著訓練場地，足球少年們閒散地站在一旁打鬧。二班和四班是被安排在一起上體育課的，男女分開。青峰趴在天臺上觀看兩班人在狹窄的籃球場地跑圈，黃瀨坐在一旁、依靠在保護鐵網上無所事事地咬吸管。
慣例的逃課時間。呆在教室的話會被巡視的老師逮到，所以天臺成了他們打發時間的地方。帶兩本漫畫來看、或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兩句，直到下課鈴響起。

「隊長真是個認真的人啊…」
黃瀨轉過身俯視操場，伸出手指向一個正在移動的紅點。「雖然跑到後來大家都換成了快走，只有他一個人維持跑步的狀態呢。」
青峰眯起眼睛，順著黃瀨所指的方向。
不屑地回應了一句：「所以呢。」
黃瀨吐掉吸管，「難道說小青峰現在還在介意隊長和小紫的事情么。」
「我幹嘛要對別人的事情那麼上心。」 身體向後平躺，他掏出卷在褲兜里的成人雜誌翻開看。半晌見對方不講話，他將視線挪回晃來身上，「怎麼了。」
黃瀨背對著他，喃喃地講：「小青峰就不好奇嗎，和人接吻的感覺。」
「好奇的話找個女人不就完了。」  青峰翻著手中的書，又補充了一句：「要大胸部的那種。」
黃瀨咯咯地笑出來，轉頭望著青峰。
「那如果是貧乳呢？」
青峰斜眼瞪他、揶揄道：「那和跟男人接吻有什麼區別。」
「說得對呢…。或許，我就是想試試和男人…」

青峰沒有移開視線。
眼望著黃瀨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拂過嘴唇，像是自言自語地。
「自從看到隊長和小紫在教室裡接吻，就越來越在意了。甚至有些羡慕隊長他們呢，因為我連說的勇氣都沒有…」
黃瀨轉而注視天空，用柔軟的口氣。
「可我現在總會假設，如果我像隊長吻小紫那樣去吻小黑子的話，對方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…」
「反正肯定會被你嚇到吧，說不定再也不理你了。」
青峰故作鎮靜地回答。
儘管黃瀨那麼做了，阿哲也未必會把這個吻賦予特殊的意義。正常下，會有人那麼想麼。儘管男人之間不會平白無故地親熱，但偶爾為之總是會被歸咎于玩笑。
可他無心的這句話，卻出乎意料地給了對方一記重擊。
黃瀨漂亮的臉龐幾乎頃刻間便僵硬了，縱然很快地、他就找回了笑容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，但嘴角的抽搐絕不是在演戲那麼簡單。
「我說黃瀨，…你剛認真的？」
「如果是那樣的話，會被小青峰討厭嗎？」
黃瀨收起笑容。無表情地凝視對方，靜靜地等待著回答。這讓青峰本來想敷衍過去的，調侃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。
躊躇之間，不知是否妥當的話便脫口而出。
「也不喜歡，所以談不上討厭。」
聽到答案，黃瀨先是一怔。隨後淡淡笑起來，「果然是小青峰的風格呢。」
青峰還想再說什麼，沒等開口、下課鈴忽然趕來救場了。
「啊、下節課我們有測驗。」
黃瀨撿起吸管站起身，拉開天臺門停頓了一下、又扭頭說：「謝謝小青峰聽我說了這些，終於能講出來感覺輕鬆多了。」
 
如果可以選擇的話，他並不想知道。
一旦留意起來，那些持有秘密的人，他們行為的細節和其中傳達的含義便會一目了然。而這些只有你看得見的東西，它們並不屬於你、卻會佔領你的記憶和情緒。

 
 

 >>片段三

青峰心情煩躁地推開了更衣室的門。
其他人像是已經先離開了，幾個衣櫃門亂七八糟地維持半開著的狀態。他走進去，才注意到靠牆的長椅上有人。
「黃瀨，你怎麼還在這兒。」
金髮少年平躺在椅子上，臉上蓋著毛巾答非所問：「肚子好餓…」
沒理睬對方，青峰換下了一身濕漉漉的隊服。靜了一陣之後，黃瀨又用可憐的腔調嘟囔起來，「啊啊——突然好想吃章魚燒啊…」
青峰聽出這話是說給自己的。黃瀨知道他家有一台烤章魚燒的機器，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黃瀨就會編個理由，然後買些類似啤酒口味的碳酸飲料，到自己的家裡邊不客氣地大快朵頤邊拉著自己哭哭啼啼地抱怨。
——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。
青峰看了看錶，時間還足夠去大型超市採購食材的。於是他平靜地回答，「你先去體育館的後門等我。」
長椅上的男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黃瀨開心地一躍而起，方才的無病呻吟都不知去了那裡。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背包，「那小青峰你快點哦！」 說罷腳步愉悅地帶上門出去了。
「這個吵死人的傢伙…」
他合上所有敞開的櫃門。到黃瀨那裡，習慣性地查看了下對方的衣櫃。
果不其然，這個丟三落四的人又忘記了什麽東西。青峰拿出來看，是一個黑色的水杯。腦海中有點印象，記得是在那傢伙生日時阿哲送的禮物。
他打量這個造型樸素的運動杯。杯身用塗改液歪歪扭扭地寫了KISE的字樣，用的時間有些久了的緣故，上面佈滿創傷和劃痕。
對於重要的禮物，寶貝著的同時卻總會遺忘。能做出這種事的，也只有黃瀨這樣的性格了。開心的時候比誰都要興奮，悲傷時又比誰都要痛苦。情緒的大起大落說到底也只是自討苦吃罷了。
如果明天發現這個不見了，一定會急得到處找個不停吧。
腦海裡浮現的是如同梅雨般的臉，以及會潮濕不堪地滴答著水珠的雙眼。焦慮地扯著自己的袖子，問自己說要怎麼辦呢怎麼辦呢…用哽咽了的哭腔。
「……」
青峰將水杯塞進了背包裡，拉上了拉鏈。
 
 
沿著一條細窄的走廊爬上去，就出了體育館的地下通道。
青峰踩著向上的臺階，看到黃瀨正站在樓梯口等自己。他本來想叫一聲的，隨即便發現對方正在目不轉睛地瞧著前方的什麽。可從青峰這個角度看，剛好被牆擋住了視線。
他只得沿著樓梯上去，一步步地、視野逐漸擴大了——
黃瀨目光所指的方向，是遠處馬路另一邊。不起眼的路燈下有兩隻影，髪色鮮明地提醒了二人的身份。
其中淡粉色頭髮的女孩正在講話，手中拿著裝有15號球服的衣袋。對面站著細心聆聽的男孩，天藍色的髮絲調和了燈光的暗黃而呈現異樣的色澤。
不久之後，兩個人似乎商量好了行程、便一同向遠處未知名的目的地走去。漸行漸遠。
青峰將目光挪回黃瀨身上。
那淺色的瞳孔只是默默地注視著，沒有任何表情。青峰的雙腳動彈不得，尷尬地駐紮在原地。尋常的情況下，一般只需要走過去拍對方的肩膀、然後開兩句玩笑，黃瀨便很快會換回笑顏的。
可爲什麽現在他覺得沒辦法做這些了。
須臾，黃瀨像是感受到了來自于他人的目光、下意識地側頭看過來。然後他們四目相對。青峰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有多僵硬和扭曲，但黃瀨盯著他足足有幾秒的空白停頓，才在蒼白的臉上擠出了個晦澀的笑。
「好慢哦，小青峰。」
 
如果足夠快的話。
 
結果他們沒有去超市，只是就近在便利店買了些加熱的速食、還有允許未成年人飲用的低酒精汽水。
進了居民住宅區，每家每戶透出的光亮代替了路燈。他們走過許多次這條路，青峰回憶起來，和黃瀨膩在一起的時間沉甸甸地像是吸了過多水的海綿。
從何時開始變成了密不透風的習慣。
到了家門口他掏出鑰匙開門，黃瀨靜靜地站在旁邊低頭等著。
再忍耐一下。
——青峰轉動門鎖。
即使忍不住就要哭出來了，也拜託再等一下。
「進來吧。」